是冰山,也是星光:对一平的一点纪念
January 08, 2025

写下题目,却有“停杯投箸不能食,拔剑四顾心茫然”之感,茫然之中不知该写点什么、能写点什么。一平和我相交十余年,电话、email往还无数,但彼此对对方的经历,太少了解了。现在回想,所以如此,一是总觉来日方长,二则仿佛总有一座冰山压在我们心头,使得我们羞于谈论自己。

2014年初识一平时,他供职于“纽约中国人权”,在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做编辑。认识不久后,他email给我一篇他的文章,题目是《伟大的母亲》,开头便是这样的文字:

 ……离开中国之前,特意去了广场,仿佛有一番心意要诉说,要留在那里,寄予他们。四周已经寂静,深夜铁兰的天空高远而冷峻。那些星,像不瞑之目,追责、发问;也像字迹,硬朗,永铭。而那些灵魂在夜空中游荡,阴郁、凝重,对应地上不见的血痕。它们未有归宿,不会安息。是的,这个世间可以被污七八糟地遮掩,涂改,甚至被霸占,但是在其之后是一个永恒的、由无数的生命祭奠的世界,那里必呈现生命的真理和血色。于是我明白,这广场实是中国民族的祭坛,那矗立的碑石连接着天地之间的鲜血和星光。那夜死去的生灵,即是为中国的未来和希望所奉献的牺牲……

对于一平在89年的经历,我仅知道他是因为“六四”失掉了北京高校讲师的教职。为何失去教职,不闻其详。“六四”和广场,是祭坛,是我们心中的那座冰山,也是我们人生长夜的开端。

同篇文章中,他还这样记述:

那一夜,中国人实是很英勇的。记得那个夜晚,西单剧场前,一个抗着红旗冲在前面的学生,他头上扎白布带,一次次地冲向军警,开枪的时候我仍然看到那杆红旗在前面舞动。我不知道他最后倒下没有。枪声中,有人在不远处倒下,于是便有一些人去救护,又有人倒下,又有人去救护……枪弹、火光、坦克履带的轰鸣……主道冲开了,人群围堵在侧面的路口,以至后面呼喊,高唱国际歌,那歌声和火光一起悲壮地升腾,那一夜不仅是残暴和恐惧,它也有高尚和尊严。

我回信说:“那一夜,我们在一起。我也是从西单路口冲向戒严部队的学生中的一员。” 正是在那一夜,我见到的死,让我感到,许许多多的生,其实都是苟且。

 

2025年1月2日清晨,太太从楼上跑下来,大声问:“一平老师是不是叫李建华?”

“是啊。”

她马上哭出声来,说:“他死了。”

我呆住了。于是马上打电话,家里的电话是忙音,手机也呼叫转移。

太太是从蔡楚先生的推特上看到讣告的:“一平(本名:李建华)讣告。中国知名诗人、散文家、文化评论家一平(本名:李建华)二零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一时十九分在美国格里斯·罗伯特·帕克医院(Guthrie Robert Packer Hospital)病逝。亲属及少数友人将在近期举行告別与追思会,以寄托哀思。”

那两天我还在想着给他去个电话,祝新年快乐。想起打这个电话的时候,时间不合适。我难以置信,去蔡楚的推特,细细看了他的推文,讣告是一平太太周琳拟写的,感到头上挨了一棒。

我看了好久,懊悔了好久,给蔡先生的推特留言:“建安风骨自华美,伴君一路去蓬莱。”说的是一平(李建华)的文章品格。想起一平温暖、诚恳、低调的为人,心中凄然。

我把这个凶讯告诉了江棋生先生,并托他转告丁子霖老师。

江回复说:“一平也是我的朋友,他来北京时,我与刘晓波和他相聚甚欢。后多时未联系,他竟溘然长逝,令人痛惜!我一定马上转告丁老师,也请你代我问候他的亲人。”

第二天江又回复:“丁老师说:昨晚接到噩耗既意外又心里堵得慌,无法回复只字。这是位敦厚的北京人,西单民主墙时的战士,一向为人低调不介入任何派争,也不与人争任何名位,是条勤勤恳恳的老黄牛。”

我同样不清楚一平在西单墙时期的经历。只记得他在电话里的只言片语聊到他在北京的情形:他在北京的家常常是诗人朋友们的啸聚之所,诗人海子在人间的最后一夜在他家度过,海子的一周年祭也是在他家举行的……

2013年春天,几个当年的学生相约去无锡张泾镇看望蒋培坤和丁子霖老师。那时正好是天安门母亲群体交棒之际,蒋、丁等退出一线,以尤维洁为代表的服务团队接棒。我建议丁老师写回忆录,可采取口述实录的方式。丁老师可能早有此意,不久后告知我,纽约“中国人权”的一平很支持这一想法,他当时的领导承诺“中国人权”会以中、英文出版她的回忆录。

丁老师写作回忆录,其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,尤其是2015年蒋老师驾鹤西去之后,她仿佛要独自一人去移动一座记忆的冰山。那段时期,一平几乎每周都给丁老师去电话,说些安慰、鼓励的话,每次通完电话后又转告我交谈的内容。 他以为,丁的回忆录,将是“六四”之后最重要的历史文献。这个定位,无疑是极大的鼓励,激励丁老师去完成这一艰巨的工作。

一平一直深受蒋、丁两位的信任。他2004年就职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以来,为天安门母亲群体做了大量的服务性的工作。那段时期,天安门母亲所有的文稿(包括每年的悼文、公告、受难者家属访谈实录等)都由“中国人权”首发,都经过一平之手编辑、校对。而且,一平是有心人,每篇文稿发布之后,他都会把读者的一些回馈整理好,转告蒋、丁。正是他的谦和和认真,赢得了天安门母亲群体的莫大信任。丁师赞他“敦厚”、“勤勤恳恳的老黄牛”,绝非泛泛之词。

2020年,一平从“中国人权”退休。他对天安门母亲的关注,亦如往昔。给丁师去电话,一如从前。2023年,北京当局几乎切断了一切从海外打给丁老师的电话,他无法直接联系丁,往往给我发邮件、打电话。譬如,2023年6月8日,他在邮件写道:“六四过去了,望丁老师及天安门母亲们安好!转去万润南先生几首纪念六四的诗,其中有一首是写给丁老师的。望你转给丁老师——或许可以在电话中念给老人家听。这个时段,老人家想是很悲哀。代我问候老人家,祝她健康、长寿!”

万先生的诗《致丁母》写道:“当年柳丝国殇时,母失麟儿瑟断丝。举国悲咽人洒泪,屠城得意血沾旗。淒淒岁月君思子,寂寂天涯我祭诗。可叹星移三十载,何时门转换云衣。”可惜的是,那时候我也无法接通丁师的电话了。

一平依然关心丁老师的回忆录。他了解“中国人权”后来的财政状况江河日下,慨然承诺,出版丁老师的回忆录,他出一半的费用。我知道他的退休金很微薄,表示无法、不忍接受……但是,内心的温暖不言而喻。

     

1989年6月3日那一夜,不知道一平和我是否遇见过。多年后我才明白:那一夜,那些曾经在同一个时间同在于那个地点的人,彼此其实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弟。

真正的见面,是25年后的2014年,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,也费写笔墨记录在案。

那时我们初到美国不久,儿子在美国高中读十年级时的冬假,我们想带他外出访问一些大学。

“唉,那个鸟不下蛋的地方!”儿子不想去。

妈妈说:“毕竟是常春藤呢,再说爸爸也想去见朋友,陪陪我们?”

于是我们驱车从冰冷的波士顿出发,一路向西350多英里,去一平家。

一平特别叮嘱说,到了后,别从大门进屋,走旁门。

我们很好奇为什么。到了之后,才知道:他们的正门上,有一个鸟窝,住着一只在纽约州和新英格兰地区四处可见的知更鸟。

几无寒暄,他便带领我们去参观山顶的学校,去山底看湖水。中途路过一座桥,桥下是深涧。一平介绍说那是著名的“自杀桥”,这个地方太寂寞了,是个读书的好地方,但一些青年受不了这些寂寞,选择在这里纵身一跃。校长写信给全校的孩子:“请学会寻求帮助,那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。”学校也给桥装上了防护栏和一层又一层的防护网。

“但是,这些都是绝顶聪明的孩子啊,哪里难得住他们。”一平叹息着说。

初见一平,他长得像是中国北方玉米地的农夫,粗粝,也像一枚饱满的玉米,结实。只是他说话的语气,非常柔和、温暖,如同在冬天洒在翻耕过的玉米地里的阳光。那天夜里,我们说了些什么,都不记得了,只记住了他的温暖、宽厚,仿佛是他家里烧的炉火。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兄弟,又聚在一起了。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,又觉得我们似乎从未分开过。

第二天一大早,他太太急急地赶班车去上班了。一平给我们准备早餐,煎了许多的饺子。

“这哪吃得完?”我太太不解地问。

“路上带着。”他回答说。

临别时,太太说:打搅了、太打搅了,有空欢迎来波士顿。

他说:谢谢你们这么大老远来看我,太感谢了。

说完,又拿来一包书,是他和北明、黄河清一道编辑《刘宾雁纪念文集》,说这里太僻静,送书都难,你们波士顿热闹,拿去送人。

我们行色匆忙,往不远的大瀑布赶去。到了大瀑布,太太觉得很冷,却找不到自己的围巾,不知落到哪里了……回到家不久,她在邮筒里发现了自己心爱的围巾,是一平寄来的。

一平并未光顾我们在波士顿的寒舍。后来我们搬家到马里兰,也常邀请他来玩。他总是说以后,以后有机会……

马里兰的冬天,突然纷纷扬扬下了第一场大雪。天地洁白,仿佛是为一平,这个明知世界冰冷而依然保持内心温暖的人,为他的离去而送行。我知道他心里装着一座冰山,三十多年无法化掉的冰山。

巫一毛说,独立中文笔会和“中国人权”正在着手编辑、出版一平的文集。我很期待。

一平的文字里一定有这个冰山,以及融化冰山的热量和愿望,以及星光……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025年1月7日